说这句话的人是我，说这句话的时间是2019年11月1日傍晚，说这句话的地点是在南澳大利亚州杰维斯小镇旁的山坡上。

我之所以在那时在那里发出了那么一声惊呼，是因为我当时真的是看到了这一幕——当时我们五位朋友已经在澳洲自驾游了20多天，每天的规定动作大同小异，所以那时我们正驱车前往预定好的民宿，因为第二天就要上船登陆袋鼠岛，之所以选定这家民宿的主要原因，就是它距离码头近。

民宿坐落在高高的山坡上，确切的海拔高度不清楚，但相对高度几百米是有的。坡度应该在30度左右，一览无余的开阔视野，约10公里外便是大海。当时是阴天，所以远远望去是真正的海天一色，天空和大海都是灰蒙蒙的，完全没有了界限，连成了一个整体。

于是，在这样几个要素——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坡度巨大、阴天造成的海天相连的共同作用下，便出现了这个奇观——

海，立起来了！

这个画面太过宏大，以至于用手机和相机都无法把它表现和记录下来。但你不妨想象一下，天地相接，天海相连，充斥整个世界，矮小的土丘上站着几个小芝麻粒儿般的我们，面对站立起来的大海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对于这类景观，我的反应从来都是一种瞬间窒息的感觉。而且我也一直认为，拥有这样一种感觉弥足珍贵。因为，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辈子当中拥有这样一种感觉的机会恐怕都是屈指可数的。甚至，有的人可能至死也没有体会到这样一种感觉。

这种瞬间窒息的感觉会使你对艺术、哲学和宗教的认识产生飞跃，甚至会感受到灵魂的真实存在。诸如真实与虚幻，此岸与彼岸，形而上与形而下……这样一些难题之墙，也在这一瞬间被意念的子弹所击穿，而且，其弹孔仿佛时光隧道般瑰丽。

人生旅途中，总有一些景色因你一眼看去便为之感动而无法忘怀。它一头撞过来，往往是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所以我们才说这叫惊喜。而在这惊喜之余，你是一定会有一种感慨——看过它，此生无悔。说得再直接点，就是没白活呀！

我捋了一下自己前半辈子，像这样的经历有几次？还真是不多，也就有那么三、四次吧——

当兵的时候在大别山腹地搞通信工程，春天，汽车转过一个弯，一抬眼，被满山坡的杜鹃花海给惊着了。旋即，几台解放牌卡车上的百十来号二十来岁的士兵不约而同地迸发出嗷嗷的吼叫声，山鸣谷应，回声阵阵……那画面我至今想起来依然心驰神往。这算一次。顺便说一句，如今那地方已成了景点，圈起来卖门票了。

定居海边后，迷上了海钓。有天晚上，海钓归来，快艇在海面上疾驰。突然间看到满海由发光海洋生物所发出幽幽的光亮，一团团一块块，星罗棋布。一瞬间，我感觉天海之间浓缩成了一个大厅，而那些幽光，便是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的地灯。

还有就是前两年在冰岛环岛自驾，也是春天。车开着开着，左手边突然就出现了一幅旷世绝景——这边是寸草不生的黑色火山灰形成的旷野，往前一点是蓝色的海湾，对岸则是绵延着无尽头的雪山冰川，天上的云朵映在镜面般的海水中，与冰雪的倒影融在了一处，梦幻甚至是魔幻。最要命的是，那时那刻，我们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一辆车，甚至是一棵树。整个世界无声无息，就仿佛是造物主为我们几个人专门举办了一场开天辟地的博览会……

如上的经历，常使我暗自庆幸，这些令人觉得震撼和感动的风景毫无疑问已经深嵌于我的生命记忆之中，从而使我的生命记忆有了重量和质量，并让我对于回忆的美好有了深入骨髓的理解和向往。

大千世界，应该有无数绝美的景色隐藏于天地之间。若有缘，便会相遇。它们默不作声地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不管人类是否前来与之见面，它就在那里，不管不顾，不悲不喜，遗世独立，兀自美丽。

重要的是，它一直都在那里。

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去找它！

远途旅行，我喜欢坐火车。一方面是从经济上考虑，可以节省不少；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乘飞机那样地一晃而过，缺乏过程，也就减少了旅途的乐趣。

不管是飞机还是火车，吸烟都要受限。好在火车上设有吸烟处。黄昏时分登车，行李处置妥当，漫长旅途开始，外面夕阳正好，离愁别绪正浓，恰好可以在晃荡的列车上抽支烟来排遣。

我面对着夕阳，将自己笼罩在淡淡的蓝色烟雾和柔和但饱满的夕照里，看着远山的灰暗轮廓和傍着铁路线的湖水的万点金光。身后传来女人犹疑而轻淡的问候：这……真的是你吗？

我转过身去，看到女人手里夹着一支女士抽的那种细烟，已经快要抽没了，轻巧地站在车厢连接处的另一边，一抹夕照让她通体发亮。

她当然已经不年轻了，但是白色的吊带，黑色的短裙，网丝所围困的长腿以及黑色的高跟鞋所构成的整体形象，还是让人惊艳。

起初我不太敢相信是你，但看着你抽烟的背影，我才打算冒昧地问一声。

你怎么……也在这列火车上，去北京吗？当看清是她时，我只能用这句惯常的问候代替惊讶。

不。回包头。请给我一支你抽的粗烟吧。

她早先在县城是图书馆的管理员。我的正经职业是在图书馆隔壁的小学里任教师，但业余时间不是待在图书馆里读书，就是坐在单身宿舍的桌子前写小说。现在我是作家了，但我不确定她是否还是图书馆管理员。

那件事后，我调回了包头。这次是到银川参加一个姐妹的葬礼。你应该也还没有吃晚饭吧？我们到餐车去吧。

相互都在灭烟处的铁盒子里捻死了烟头，穿过长长的卧铺车厢，向餐车走去。就像多年以前，我们躲过众人的眼睛，走在图书馆幽暗的林荫道上一样，她在前面，我紧跟在后面。

点完了简单的饭菜和冰镇饮料之后，我们完全像一对外出旅行的夫妻一样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说你到银川参加葬礼，这样的穿着似乎不大合适啊。我将双肘撑在餐桌上，绞着双手，无话找话。

女人哼着鼻子，出着冷气，说：我总不能把葬礼的气息带到火车上，带到我的生活中去。

那么，是谁呢？

我的闺蜜，你不认识。不像现在，一个人如果喜欢一个人，全世界都会知道。但是，我为她感到不值。

什么不值？

如果不爱了，就要懂得放手，不然就是相互折磨。现在是一个流行离开的时代，但好多人并没有学会告别。她也一样，死缠烂打了这么些年，最终被丈夫用榔头砸死了。

我不再看她，喝了一口冷饮，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夕阳正被山峰吞没，天空血红一片。

就像当初的我们，如果我不选择调回包头离开县城，离开你，结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火车上回忆往事了。

这个必须承认，我收回了目光，垂下头颅，既像是忏悔，又像是她说的在回忆往事。

我们点的主菜是剁椒鱼头。整盘子就一个不知来路、鱼身下落不明的鱼头。嘴张着，像一个人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眼睛圆睁着，似有不甘，想看清些什么。那些覆盖在鱼头上的红色辣椒，就是撒在往事上的盐。我们吃得很少，饮料又点了双份。

总得有人作出牺牲。当然我们都受了伤，但我觉得我已经结婚了，我的责任更大，因此……

其实你可以不走的，我是单身，没有家累，而且是男人。

时过境迁的言不由衷，女人当然察觉到了，所以她说：别犯傻了，你当时充其量只是一个大男孩，他才是男人。既是你选择了离开，让他生活在一个人人皆知的环境里，他怎么承受得了？

那么，你们现在，还幸福吗？

你说呢？他在调回包头的第二年就在淖尔湖钓鱼时淹死了。

车到包头已是午夜。在此之前，我们就那样相拥着坐在她的卧铺上，异常地安静和沉默，就如周身的黑。但我们相互都没有提出留下电话或加上微信。很多情况下，坚硬的生活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在包头送她下车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卧铺上，和衣躺下，就那样睁着眼睛，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