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皇冠号”邮轮的时候，天光还是太阳偏西的下午，还能清清楚楚看到哥本哈根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屋顶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等到我们一行人在客舱里安顿好，爬上邮轮顶层甲板时，黄昏早已降临，哥本哈根也消失在身后朦胧的暮霭中，唯一还能影影绰绰看见的是沿丹麦海岸伫立着的一排排既像是挥手欢迎、又像是挥手告别的白色风车。

我在心里悄悄地挥着手，默念道：“再会吧，童话的国度，丹麦！”这时，我对我们乘坐的这班“皇冠号”邮轮的终点港——挪威首都奥斯陆还没有一点概念。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的都是在童话王国丹麦看到、听到、闻到的一切。我眼前回闪着坐落在哥本哈根市政厅左侧的安徒生雕像，他那充满希望和欣慰的眼神望向大街的对面，因为大街对面就是根据他的童话世界建造的蒂沃利公园。还有码头公园那边的“海的女儿”。她那逼真的眼神仍然让我念念不忘，她眼神里流淌着的浓浓忧郁，仿佛伸手可掬。还有吹向哈姆雷特城堡的咸涩海风。我脑海里浮现出哈姆雷特王子的孤单身影，他乘着夜幕独自踯躅在城堡外的荒原上；他那句有名的质疑——“活着，或是死亡”——仿佛穿过了时间的隧道，飘到了我的耳畔。夜色越来越浓，像没有边际的黑色海绵把人的可怜视力统统吸去。

真的，我脑海里还没有给奥斯陆腾出一片空间；我还来不及去想，明天到达奥斯陆后，迎接我们的将是怎样难忘的情景。

“皇冠号”是一艘往返于哥本哈根和奥斯陆两地的豪华邮轮。从晚上八点开始，邮轮餐厅里供应自助海鲜大餐。八点半，我们从顶层甲板下来，餐厅里已是人头攒动，但幸运的是我在距离船头不远的地方找到一个空位置。英俊的侍者托着有葡萄酒和威士忌瓶子的托盘，穿行在餐桌之间的夹道里。只要你需要，他可以给你的酒杯斟上葡萄酒或威士忌。不过，有意思的是，所有软饮料，你可以尽情地喝，而葡萄酒或威士忌你只能要一次，多要就得另外付费。我请侍者为我斟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就着鲜美的海鲜，一边慢慢啜饮，一边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

靠近船头有三排成扇形摆开的餐桌，那里坐的全都是欧洲人，每张餐桌上都摆着红白两种酒。清脆的碰杯声和开怀的笑声不时传过来。他们当中有没有一位是作家呢？或者，会不会有一位孤独的作家正坐在某个角落里观察他们？我从记忆中努力搜寻从前看过的电影和读过的小说里所描写的豪华邮轮上的餐厅情景，任由不着边际的遐想随意翻飞。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稍许秃顶的中年男子，也许是德国人，也许是北欧人。他的餐盘几乎是空的，他正细细地啜饮他的威士忌。当我们目光相遇时，我们同时向对方投去善意的微笑。或许是因为双方都意识到了肤色的差异和语言的差异，我们的交流也最终停止于善意的微笑。几分钟之后，当他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开时，我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好像害怕打扰了他人似的问候：“Have a good night!”我连忙抬起笑脸，对他说了声：“You too！”

吃罢丰盛的晚餐，我漫游到位于邮轮第八层的Night Bar。绕着舞池的位置已经座无虚席，我拣了一个靠近船尾舷窗的空位坐下，点了一杯黑啤。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四五米之外是浑蒙的夜色，向下能够看得见的一片海水犹如迎风飘舞的黑色绸缎。Night Bar的乐队有四个年轻人，三个小伙子和一位满头金发的女歌手。金发女歌手的嗓音浑厚、明亮，像缓缓向前的江河，具有绵绵无尽的力量。一些乘客走下舞池，伴着他们的乐曲和歌声翩翩起舞。有一位身材肥大的老妇人在独自跳舞。我估计她差不多有六十岁了，但她的动作依然显得灵活、敏捷。我注意到，几乎每一支新的乐曲响起，她都会款款地走下舞池，独自起舞；甚至有时候，舞池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尽情地、忘我地扭着腰，摆着臂，挪移着舞步。我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跟我一样黄皮肤的亚洲人，我不知道同行的伙伴们晚餐之后都去了哪里。我望着在舞池里独自跳舞的老妇人，禁不住想：她的伙伴呢？难道她是一个人在旅行吗？怎么没有一位男士和她共舞呢？她是在享受一个人的乐趣吗？随着一口口饮下的酽酽黑啤，一缕莫名的惆怅在我的体内散发开来；我连忙侧转身，面向船尾，一面倾听金发女歌手美妙的歌声，一面品尝舷窗外乏味的夜色。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离开Night Bar，去找和我同行的伙伴。在一条沿着侧舷的走廊里，我找到了他们。我们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闲聊了个把钟头。然后，我们一起乘电梯来到位于邮轮二层的三等客房。客房狭小无比，最大也不过八九个平方米，拉开床铺之后，几乎就没有可以转身的空间了；而且客房里的空气也很憋闷。没有一点睡意，我就又回到邮轮的第八层，回到Night Bar。

Night Bar里的客人已经少了许多。金发女歌手正在感情充沛地唱着一首咏叹调。我记得她反复咏唱的一句歌词似乎是：“I always do my own way”。那位孤单的老妇人还在随着乐队的演奏和女歌手的歌唱独自起舞。她的动作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敏捷了，也许是因为她那肥大的身体感到累了吧。但是有一次，当金发女歌手走下舞池，走过她身旁时，她居然动作敏捷地做出一个熊抱，把漂亮的女歌手搂在了怀里，那样子就像是在拥抱自己的小女儿。我注意到，女歌手一瞬间犹如消失在一片海水中似的，淹没在了老妇人的怀里。午夜十二点时，乐队结束了演出。随着乐队的离去，那位老妇人也离开了Night Bar。

第二天早上，为了不错过清晨的风光，我七点钟不到就又爬到了顶层甲板上。透过曦微的晨光，已经可以眺望远处的挪威海岸了。天光一点点地亮起来，海岸上的风光起初犹如印象派的绘画，给人以朦胧之美。不久，随着天光大亮，海岸上的漪旎风光也一下子露出它们令人心旷神怡的真实面目。这应该就是奥斯陆峡湾了。在明亮的空气中，只见沿着海岸，林立的樯桅，红色的屋顶，茂密的红叶绿叶交织的树林，全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眼前。

我们九点半开始下船。在通往码头的浮桥上，我又遇见昨夜独自在Night Bar跳舞的那位老妇人。她扶着行李箱的拉杆，伫立在浮桥的边上。她银灰的头发被潮湿的海风吹乱了。走到她身边时，我惊讶地看到她的脸上淌着两行浑浊的泪水。她的表情是那么哀伤。我一瞬间感到她的面孔是那么熟悉，因为在我已经走过的人生中，我曾有很多次看见过相似的面孔：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一个不相识的人旁若无人地独自流着泪水，嘴巴张开着，发出无声的哭泣。哦，她究竟怎么了？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幸，比如在船上丢失了珍贵的东西？她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艘在昨夜给了她许多欢乐的邮轮？是不是她背井离乡很多年，再次看见故乡的一刹那忍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下船的旅客匆匆忙忙地从她身旁走过，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没有一个人问候她一声。我脚步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为好。我怀着满腹的猜想，快走几步，跟上了下船的队伍。我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我再也不会忘记这张无声地流着眼泪的老妇人的面孔。